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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2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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初挽微微側首,就那麽站在那裏,不動聲色地看著。

那板車傾軋在布滿了雜石碎草的胡同小路上,就那麽顛簸一下,又顛簸一下,而板車上用繩子和布條捆綁著的元青花大罐,連同另外幾只罐子,就那麽晃蕩一下,又晃蕩一下。

初挽微抽了口氣,跟著那板車回到了院子中。

她想,兜兜轉轉,這元青花大罐,還是和自己有緣吧。

這麽一只大罐,沒進琉璃廠,沒進博物館,也沒被珍惜地捧在手心裏,而是淪落到這大院平房黑市裏,這就是緣分。

上天給的緣分,終究要她為它拭去身上蒙著的那層塵土,讓它有朝一日為萬人矚目。

初挽沒跟著進院子。

她知道,如果有人慧眼識出,和自己競爭,自己未必爭得過,如果沒人看出這物件,那這物件既然送來了,總歸還是能落到自己手中。

她徑自去了銀行,直接取出來八百塊,這樣自己兜裏就有一千塊了,她找櫃臺要了十個信封,每個信封裏十張大團結,分別放在身上不同的地兒,之後徑自出了銀行。

她願意狠砸錢,將這元青花大罐拿下的,當然了,最好是以更低的代價。

她狀若無意地走過去,卻見那人是一個身形瘦弱的年輕人,臉色有些蒼白,低著頭,樣子悶悶的。

她在心裏笑了。

竟然是關敞。

在二十年代,孫殿英盜了慈禧墓後,順便炸開了康熙帝的景陵,但是當時景陵湧出大量黑水,孫殿英無功而返,之後的二十年,地耗子幫曾經試圖盜竊景陵,但依然無功而返,一直到了四十年代中期,

薊縣的盜匪田老七和關老七費了九牛二虎之力,終於劈棺揚屍,把景陵洗劫一空。

田老七據說已經死於非命,但是關老七可是活著的,解放後,政府勸說,他金盆洗手,把自己曾經偷盜的文物上交了一部分,據說還在家鄉分了一些田地,不過到了後來那十年,日子自然不好過,其中細節可以想象。

這關敞就是關老七的後代,也是鄉下長大的,被養了很好的眼力,看瓷器可是行家。

他在八十年代主要盤踞於雄縣一帶,那邊有個文物收購站,是河北出口公司的收購點,關敞最開始是跑這條道的,在河北一帶十裏八村地蹬著板車到處收,收到了馱到那裏賣。

北京一些玩家慢慢地也摸到了這個門路,會跑過去那邊等著,那邊收購站的腦子也靈活,幹脆就加價直接賣給這些北京玩家了,久而久之,大家都醒過味來了,農村送貨的和北京玩家直接搭上線,在收購站外面截胡,不讓收購站刮這麽一層油。

這種私底下交易當然是違法的,會被抓,於是那些送貨的,有人就願意馱著東西往北京這邊送,只要運氣好不被抓,一般都能掙錢,比送雄縣收購站強多了。

顯然關敞就是這群人中腦子足夠靈活的。

而且,他的靈活,顯然比她以為的要多。

關敞竟然在北京已經有些門路了,把手伸到了收廢品的那裏。

而那位收破爛的老彭所謂的“表兄弟”看來就是這位關敞了。

他八十塊錢收來了這元青花大罐。

只是,那個以後號稱隔著一條馬路就能看出青花瓷真假的關敞,此時此刻,顯然沒意識到,他的板車上就躺著一件珍稀的大開門元青花瓷。

以後讓世人驚嘆稱頌的眼力界,看來也不過是經過了多少次賣漏打眼的百煉成鋼。

初挽懶懶地四處看著,一直不露痕跡地留意著關敞的動靜,在關敞擺好攤後,她便從南邊一個攤位一個攤位看過去,偶爾也問問價,蹲下來仔細看看。

等終於走到關敞攤位前時,她沒問那件元青花瓷,而是拿起旁邊一個民國粉彩大罐來看,問了問價格。

關敞操著河北口音,說話低低的,仿佛有些害羞,看到初挽還臉紅了一下。

初挽其實也是納悶,他一個土匪頭子的親兒子,怎麽長成了大姑娘的性子,羞羞答答的。

當然了別看他動不動臉紅,他可是精明得很,一不小心就著了他的道。

談價還價幾句後,初挽不太滿意,便放下那麽粉彩大罐,終於拿起來她覬覦已久的元青花大罐了。

她拿著,看了看底下:“我以為這是明朝的呢,怎麽沒款,這是什麽年代的?”

關敞竟然生了細致的眉眼,他擡起眼,很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初挽:“女同志應該比較懂吧,我們鄉下人,也就送過來賣,不懂什麽款不款的。”

初挽:“……”

竟然擱這兒給她裝傻充楞!

她笑了笑:“這個說不好,估計是民國仿的吧,我瞧著這畫片兒好看,十塊,怎麽樣?”

關敞:“就憑這畫片兒,怎麽也不止十塊了,女同志要是要,給三百塊吧。”

初挽一聽這價,心就砰砰動了。

這關敞,八十塊收過來,想三百賣,其實這已經是掙大發了。

不過他如果意識到,手底下這是元青花大罐,他絕對不可能三百塊錢往外撒的,這就是說,他的的確確看漏了。

初挽不動聲色,故意擰眉說:“三百?三百塊?就這,沒款,估計連清朝的都算不上,頂天了民國的,三百塊?這不是蒙人嗎?”

她嘆了口氣,放下來,作勢去看其它攤位。

然而關敞顯然也確實是想賣的,他看著初挽,很有些無奈地說:“什麽朝代的,我確實不懂,不過你看這畫片兒多好,這畫片兒能是民國的嗎?”

初挽便再次看了一眼,那畫片兒確實不錯,畫的是“尉遲恭單鞭救主”。

元朝時候,元雜劇發展到新的高峰,由此推動了青花瓷和元雜劇的結合,元青花瓷上也留下了元雜劇的痕跡,頗有一些人物故事繪。

而這“尉遲恭單鞭救主”的畫,流暢自然,神韻十足,在那艷麗的青花色襯托下,更是雍容華貴,精美絕倫。

初挽便再次拿過來,翻來覆去看了看,嘟噥說:“沒款,這畫不知道誰畫的……”

關敞無奈看了她一眼:“這瓷器是什麽年代的我不知道,但是畫,還是挺有名的。”

初挽疑惑:“是嗎?誰畫的?”

關敞:“明朝有一位楊璟,他曾經留下一些好畫,你去博物館看看就知道了,這個——”

他摩挲了下那大罐:“和那個是一個味兒的,差不了。”

初挽心裏一頓,探究地看了一番關敞,終於想明白了。

她想明白為什麽後來有瓷器神眼的關敞竟然沒認出這是元青花大罐,又為什麽明明收了卻又要賣。

因為這明朝大將楊璟!

要知道,這年代和後世沒法比,後世圖書館書籍資源豐富,甚至還有了網絡,想了解歷史,可以輕易查到自己想要的資料。

但是這時候,改革開放就那麽幾年,新華書店裏的一些書也才剛剛放開,歷史考古書籍還局限於一些學術圈子,比如之前初挽想買書,還是陸守儼幫著去華僑書店內部書店特殊渠道買的。

這種情況下,他關敞便是再神眼,也是信息有限。

顯然,他判斷出青花大罐不是凡品,也判斷出這必然不是明朝的風格,所以貿然以八十塊拿下,這是他做事的果斷和決然,也是在賭,賭一個撿漏的可能。

不過他拿到手後,細細研究,就發現上面的畫不對了,按說這畫可以和明朝大將楊璟對上,但是這瓷器這風格,卻全然不是明朝燒制的。

他看不出來,這東西就成了一個撂跤貨。

從關敞的角度來說,八十塊收了一個沒譜兒的撂跤貨,撂起跤來沒年月,明朝人的畫按在了元朝瓷器上,說元不元,說明不明,回頭說不定連清朝都不是,民國都未必能兜住底兒。

其實如果是後世的她,在足夠見多識廣後,也還是可能被這種小迷障給糊弄住。

但也實在是上天助她,她前幾天才把華僑書店買的明史翻看了一遍。

因為岳教授的提點,她也格外留意了明代官職的設置,以和唐朝對比,是以對明朝官員生平還算了解。

這楊璟生於1338年,祖父楊順為元末隱士,父親楊政為漢中衛左所百戶,這樣的楊璟,琴棋書畫頗為精通,元末楊璟隨父同郭子興起義,後歸順朱元璋,成就一代功勳。

朱元璋在早年征戰時,曾駐軍浮梁,所謂浮梁就是今日的景德鎮,這楊璟追隨朱元璋,想必也曾經在浮梁駐軍。

如此一來,在元朝尚存的某個年月,駐軍練兵閑散時,畫了一些人物故事畫,由此流落到浮梁的瓷器窯場,就此有了明朝開國功臣和元朝青花瓷歷史性的相逢。

元青花瓷存世本就不多,人物故事題材更是個中精品,而這種戎馬一生明朝開國功臣在元朝青花瓷留下的驚艷一抹,更是浩瀚史海中驚鴻一現的絕唱,就那麽藏在歷史的縫隙中。

而就在這聲絕唱後的六百年,初挽站在這充斥了雜草碎石的平房大院中,看著那個土匪頭子的後人不好意思地笑著,向自己說起明朝,說起楊璟的畫。

穿越了六百年歲月經歷過一雙又一雙手的元青花大罐,被粗糙的板車馱著,磕磕絆絆地來到他們面前,寂靜無聲地躺在這破爛尿素化肥袋子上。

初挽垂眸,目光再一次掃過那元青花大罐。

如果它能開口,它會說什麽?

關敞小心翼翼地看著初挽:“同志?”

初挽收斂了情緒,淡淡地道:“明朝的畫,那這瓷器哪個年代的,我怎麽聽著這麽奇怪呢,又沒有款……”

說著,便看向別的攤位,很快她就被一件鼻煙壺吸引,蹲下來仔細看。

這麽看著鼻煙壺,其實心裏迅速計算著。

這件青花大罐是牛主任兩塊錢賣給收廢品的,收廢品八十塊賣給關敞,關敞八十塊收來,發現是個撂跤貨,看不懂,估計想掙一些錢賣出去,落一個踏實,免得看著心煩。

喊價三百自然是蒙冤大頭的,他大概率是能掙錢就賣。

這樣的話,自己可以爭取在八十塊到一百五十塊之間拿下,關敞自己好歹落一點,不至於竹籃子打水一場空。

明朝楊璟的畫很不起眼,存世量也不多,如果自己大海撈針去找,真未必能找到這麽一個出處,關敞考據到了明朝楊璟頭上,這就省了自己不知道多少工夫,等於他把九十九步走了,自己給他一些好處費也是應當應分的。

況且經過這麽幾道手後,她光明正大拿回去,牛主任也說不得什麽。

所以她非常輕松從容,她也相信,今天前來淘的這些人裏,估計能看透這一點的,基本上沒有。

她這麽看著鼻煙壺的時候,果然,關敞喊住了她:“同志,這個你想出什麽價?”

很老實巴交的樣子,憨厚得不行了。

初挽便看了他一眼,道:“沒什麽好還價的,這個朝代看不透,就一撂跤貨,買回去誰知道呢!”

關敞嘆了一聲:“女同志,我看著你也是有眼力的,欣賞水平高,不然也不至於問,你看看這畫片兒,這藝術,無論是哪個年代,這點錢賣出去也值了。”

初挽再次打量了一番,想了想:“要不這樣吧,我添點錢,三十塊拿走?”

關敞自然是不幹,他看著憨厚,其實哪是吃虧的主兒,於是初挽擺開架勢,兩個人討價還價的,你來我往,施展功底,一個對著這罐子吹,一個對著這罐子貶,沒一會就有人來看熱鬧,也有人探過來看那罐子,顯然有人起了興趣。

不過行裏的規矩,這邊砍價呢,外面沒人伸手,也沒人吭聲。

關敞走慣了江湖的人,也知道,眼前這小姑娘願意買,肯討價還價,這就有譜,外面看著感興趣的,這邊賣不成,再換一個人砍價,他未必討得了什麽便宜。

最後雙方嘴皮子磨得差不多了,九十塊成交。

他們這邊成交後,旁邊有懂行的,或者笑而不語,或者感慨搖頭,初挽多少聽到了一些閑言碎語,顯然有人覺得,這個東西拿不準,十有七八是清朝的,借用了元朝的故事畫。

初挽對此一概不理,當場交錢,之後抱著大罐直接走人。

關敞還沖著她打招呼,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眼睛亮亮的,看起來心情不錯。

初挽知道,關敞肯定覺得他自己本來看走了眼,現在能倒手掙十塊很不錯了。

過幾年,他知道真相,賣漏了的懊惱,估計能活生生恨死他。

甚至和錢無關,這就是臉。

關敞這種人,他特別要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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